岁月素白

结界这边，天宫内朝阳似火，而另一侧的昆仑山内却是茫茫大雪。

景松双膝盘坐，为了支撑结界，他满头大汗，身体若隐若现，仿佛随时都会消失。

白素贞拿着仙草匆匆踏出了结界。

景松看见她平安归来，终于松了一口气，便再也支撑不住，一头栽倒在地。

“景松！”白素贞奔到景松身旁，将他扶起。

景松慢慢地睁开眼，看着白素贞。

他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，“终于等到你了……”

他伸手想摸一摸白素贞的脸颊，手却在触碰到她的时候，变成了透明状，直接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。

白素贞大惊失色，“为什么会这样？景松，你怎么了？” 

景松看着她，满不在乎地笑笑说：“这就是……我要告诉你的第三件事。把你送到过去，是逆天禁术……为了支撑结界等你回来，我用了全部的修为……现在我已经……无力再维持人形了……”

白素贞花容失色，伸手就要去抓景松的手，却一次次地从他身体里穿过。

白素贞急得不行，眼泪不自觉地落下，“不会的！你是佛祖座前的金鼠，你那么厉害，怎么可能会消失……”

景松声音越来越虚弱，“傻丫头，佛陀亦有涅槃时，我又如何能逃脱生死。素贞，你可以原谅我了吗？”

“别说了，求你别说了……怎样才能救你，快告诉我……”

景松眷恋看着白素贞，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。

“你之所以回忆不起前世的记忆，是因为我藏起了你用来封存记忆的碧玉珠钗，素贞，希望你能原谅我的私心。”景松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了一柄精致的碧玉珠钗。

“原来一切早已注定……前世缘，今生续。用我一世修行，换你一滴不舍的泪，我知足……”

白素贞泣不成声。

景松目光眷恋，伸手想要接住白素贞脸上的泪。

“我总盼望着你有一日为我哭，但看到你落泪……我却又舍不得。答应我，以后不要哭了，将来独自渡劫，再难，也要开开心心……”

景松声音渐渐低了下去，身体逐渐变得透明，化作了一只金鼠。

白素贞颤抖着手，想要捧起金鼠。一阵风吹过，金鼠变得水晶般澄明，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一体。

回忆起两人千年相处的种种，白素贞跪倒在大雪之中，攥紧珠钗，悲伤痛哭。

小青推门进来，看了看路招摇并无异样，终于放下心来。

“你这和尚还有几分本事，那些邪祟怕是不敢再来了！”

法海不答，走向前，疑惑地看着路招摇身前的长明灯。小青见他如此，也凑了过来，看着那长明灯。

“奇怪，这灯怎么又亮了起来。”

法海道：“路施主的魂魄比之前稳固了不少，看来她还能再坚持一日。”

小青欢喜道：“真的？那太好了，姐姐，你赶紧回来吧！”

一日又将尽了，还未见白素贞归来。路招摇无知无觉地睡着，法海盘膝而坐默默诵经，面上不动声色。

“小青！”

二人回头，白素贞手持仙草，风尘仆仆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跌跌撞撞地站在门口。她努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，背着浑身是血，昏迷不醒的厉尘澜。

白素贞差点踉跄着扑到了路招摇的棺木前。

小青冲向她道：“姐姐，你没事吧？” 顺势从她背上接过了厉尘澜的身体放躺在地。

白素贞摆了摆手，看向棺木中的路招摇，见到她面色依旧自然，长明灯也亮着，这才松了一口气。力气用尽，她身体往下一沉，小青连忙抱扶起她。

白素贞咬紧牙关，看向小青，“快，助我将这株仙草炼化……”

“好，姐姐我来帮你。”

白素贞凝起法术，就要炼化仙草，但她已经力竭，只坚持了片刻，便栽倒在一旁。

“姐姐，不行的。你本就失了妖丹，如今灵力也几乎耗尽，若再用法术，定会损毁真元。”

白素贞咬牙道：“我不能放弃！”

小青连忙看向一旁的法海，“你站着干什么，快想想办法啊！”

法海无奈道：“阿弥陀佛，白素贞，你真的要救厉门主吗？”

小青觉得他话中有话，狐疑道：“什么真的假的？厉尘澜是我姐姐的夫君，当然要救他。”

法海见她不知情，解释道:“昆仑有仙株，修行者服用可增长百年修为，凡人服用则可起死回生。但厉门主已经有堕魔的征兆，新生之后极有可能忘却红尘过往，斩断爱恨情仇。白素贞，你确定要喂厉门主服下仙株？”

小青听了法海的话，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素贞。

白素贞目光坚定，冲着法海点了点头。

法海又道：“一旦服下仙株，你便成了他心中的魔障，他对你的思虑牵挂会转化成为魔念，加速他堕魔的过程。”

小青晃着她胳膊，“姐姐，你疯了吗？如果厉尘澜醒过来却不记得你，还成了魔头，你们还做什么夫妻？我们救他还有什么意义？”

“小青，你不懂……”

“我是不懂！他如果不再爱你，甚至可能会伤害你，那此人活与死有什么分别。姐姐，你不如拿回妖丹，自己吃了这昆仑仙株，也好过救一个陌路人！”

白素贞喃喃道：“只要他活着，他记不记得我都不重要。新雪初霁，皓月当空之时，我知道地上有他的脚印，月影有他的凝眸，这就足够了。大师，请你助我炼化仙株。”

法海深深地看了白素贞一眼，点了点头。心道在德为祥，弃常为妖。白素贞宁舍百年修为，也要换厉尘澜一命，难道，他一直都错了吗？

三人盘膝而坐，纷纷将灵力自指尖送出。

青、白、金三色的灵力交融，包裹着昆仑仙株，仙株悬浮在空中，渐渐地化作三滴翠绿色的汁液。

白素贞满头大汗，唇色苍白，但目光却未曾离开过厉尘澜。

日夜轮转，长明灯依旧摇曳，仙丹终于炼成。

白素贞疲惫不堪，却掩不住惊喜之色，她将药丸喂到厉尘澜口中，目光中满是眷恋。

看着厉尘澜的脸色渐渐红润，白素贞微微一笑，随即眼前一黑，晕倒在一旁，逐渐化为蛇形。

小青喂完了路招摇之后转身大惊，不停地唤着她。

法海双手合十道：“青蛇，你姐姐真元受损，你须得助她闭关三日，方可维持人形。切记！”言罢，他转身离去。

服下药丸的厉尘澜，此时睡得并不平静。一切都似梦非梦。他皱着眉走在热闹的大街上，只觉得四周看得都不真切。

忽然，前方的水晶灯下，他看到了提着灯笼微笑的白素贞。

“素贞！”厉尘澜惊喜地追了上去。

白素贞回眸，冲他微微一笑。

就在厉尘澜伸手探向白素贞的时候，她的身影消散在御街上。

厉尘澜手僵在半空，眼中露出迷茫之色。

“素贞……我要保护她！”厉尘澜痛苦地扶住了额头。

四周荡起了水波一样的纹路，厉尘澜发现周围的景色又变了。

西湖被薄雾笼罩着，断桥之上，白素贞正撑着伞，缓步跨上桥。

“素贞！” 厉尘澜连忙追上前。

雾气朦胧中，他却并没有看到白素贞的身影，只看到一把伞漂浮在水面上，被水波荡得原来越远。

“素贞，素贞在哪里……”厉尘澜茫然四顾，只觉得头更疼了。 

他恋恋不舍地站着，像是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，却又想不起来。很快景象变化，他便见到大婚当日，自己与白素贞身着喜服，两人正在举行婚礼。

厉尘澜弯腰，与一女子交拜。待他起身的时候，原本新娘站的位置却是空空……

所有关于某个人的记忆、场景快速消逝着，他绝望地想去抓，身下却有乌黑的池沼伸出无数双干枯腥臭的手正拉扯撕拽着他，试图引他堕入无垠的地狱。

心魔讥讽地笑道:“我给你力量，杀了他们，别等了，你等不到她的。”

“住口！”厉尘澜回头，却看到心魔化身千万人，围绕在他身边。有的是他自己的模样，有的是白素贞、小青的模样，嘲弄地看着他。

“拔剑吧，与我合二为一是你的宿命，哈哈哈！”

厉尘澜忍不住以手抚额，神情痛苦。他紧握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，忽然，心神受损，吐出了一口鲜血。

厉尘澜双目赤红，手中握着万钧剑，朝着四周挥去。万钧剑所到之出，心魔便被击碎。但碎裂开的心魔，却又幻化出无数个“厉尘澜”，嘲笑着他自己。

厉尘澜急怒攻心，捂住胸口，一口血自唇边溢出。

床上，厉尘澜猛地睁开眼，视线慢慢清晰，转向了守在床前的司马容和顾晗光。

司马容看到厉尘澜睁眼，兴奋地喊道：“醒了！尘澜你终于醒了！”

人入魔，是阶段式的。

恶念、执念、毒念、欲念，绝大多数人，甚至可以说每个人都有，只是人能加以控制，而不是让这些负面念头控制自己。

但当某一种念头，被心魔引动时，突破一定界限，就会化为魔念。

魔念越来越壮大，积重难返，直到最后与外界魔气交感，终于内在虚幻化作外在真实，彻底完成堕魔。

堕魔者特征很明显，眼瞳变得赤红一片，同时射出明显的血光。

但在真正堕魔之前，心怀魔念之人，外观却与常人无异。

唯有一个例外，便是心中念头，突破界限，化为魔念的时刻，也会有些特征。

这特征，就是厉尘澜现在的模样！

魔念转化的临界点上！ 

虽然是面对着司马容，但厉尘澜的视线没有焦点，仿佛看不见司马容一样。

他口中发出低沉而又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：“救……她！救……她！我……要……救……她……”

司马容见状，暗叹一声，但不敢有迟疑，双手伸出，用力在厉尘澜双肩上一拍。

“尘澜！”

厉尘澜没有反应，仿佛魔怔了一样。

司马容沉声说道：“尘澜，你清醒一点，千万不要被心魔控制了意识，迷失了自我。”

听到这句话，厉尘澜身体剧震一下，停止了喃喃自语，但双目仍然无神。

司马容言道：“你和素贞历经千辛万苦才终得圆满，为了她，你也一定要坚守本心！”

厉尘澜脸上表情变化。

一会儿是痛苦挣扎，一会儿则是疯狂决绝，两者交替变化。

司马容放轻了声音：“尘澜，你好好想一想，想一想素贞，想一想关心你的人。”

厉尘澜身体的颤抖渐渐停止，双目中的血色光影也逐渐散去。

见状，司马容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
半晌后，厉尘澜的视线重新有了焦点，看着司马容，声音沙哑的说道：“阿容……”

司马容言道：“稳定住心神。”

厉尘澜缓缓点头，重新闭上双眼，脸上一片虚弱，汗如雨下，苍白如纸，但身体已经不再颤抖，表情也变得平静。

夜色凄迷，晓月当空，白素贞突然自梦中惊醒，她斜倚在床头，面色苍白，表情凄恻。

见着她醒了，小青开心地捧了一杯茶水给她，带着哭腔道：“姐姐你总算醒了，你耗尽真元，昏迷了近三天。我好怕你会出事！”

白素贞见她因疲累虚脱，端着杯子的双手抖个不停，感动地道：“小青，这几日，苦了你了。”

小青忐忑地开口，“姐姐，厉尘澜醒了，你不去看看他吗？”

白素贞手一抖，茶水泼在了被褥上。

小青连忙要替白素贞擦，白素贞却是拦住了她。

“于他而言，我是执念。他抵抗心魔已是不易，我不能……再给他添麻烦。”

“姐姐……”

白素贞掀开被子道：“此时夜静更深，我要出去吸收朝露精华。你也在此调息片刻吧。”

小青还想再说什么，看到她哀戚的目光，终是作罢。

月华如水，湖边鲜花盛开，白素贞茕茕孑立，孤独地站在月下。 

她看着眼前景致，处处都留下了她与厉尘澜相处的痕迹。

白素贞痴痴地回忆着，伸手想去触摸，但那些历历在目的一切，转瞬即逝。

“尘澜！”她情不自禁地朝前迈出一步，却被一只手拽了回来。 

“素贞小心！”

白素贞回头，见司马容神色紧张地看着她。

她这才发现，自己已经走到了湖水边，再迈一步，就要跌入湖水中。

司马容道:“你是故意不去见他的？”

白素贞有些悲戚地点头，“是……他还好吗？”

司马容摇头，“虽然目前他的心魔暂时压制住了，但是情况并不乐观。”

白素贞心中剧痛，眼泪扑簌簌落下，“辛苦你们了……我不见他，或许对他才是最好的吧。”

见到她痴痴的样子，司马容皱了皱眉，“素贞，尘澜的执念是你，心魔是你，但他的支柱也是你。”

白素贞苦笑一声:“我知道，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意由始至终一直未曾改变过。”

“真的不去看看他吗？”

白素贞停住脚步，一滴泪自脸颊滑落，她做了个深呼吸，没有回头看司马容，也没有回答，慢慢地离开了湖边。

午夜，一道白光闪过，白素贞出现在了厉尘澜的屋中。她缓缓地走到厉尘澜的床边，痴痴地抚摸着厉尘澜的脸庞。

床上，厉尘澜安静地躺着，脸上一丝血色也无。

白素贞眼中含泪，眷恋地看着他道：“尘澜，我还记得洞房花烛时，你对月起誓，说要和我生生世世结为夫妻，永不分离。却没想到，我们的生生世世……居然如此地短暂。”

她俯身，轻吻厉尘澜的额头，泪水滴落，“前尘往事断肠诗，侬为君痴君不知。莫道世界真意少，自古人间多情痴。阿宣……墨青……尘澜……”

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厉尘澜，转身消失在了屋内。

静卧沉睡着的厉尘澜，眼角突然滑落了一滴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