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命风流（三）
初晴走进舱内，船上的场面已乱作一团。
十个摇橹撑篙的船夫，死了六个，活着四个，全被吓得六神无主。八名仆役随从，被下了迷药，在睡梦中被人全部杀害。
倒是雪飞霜镇定如恒地指挥余下的人员，该行船的行船，该救人的救人。
王小石见她吩咐婢女收拾残局、处理死尸、打点一切、面不改色，仿佛刚才凶险狠绝的事全然没发生过一样，知道她胆色过人，然而她又确实不会武功。
看她冰肌雪骨，弱柳扶风，眼眸幽邃动人，举手投足间又难掩一股贵气天成，谈吐得体，风姿卓然，偶一笑盼间又流露出无边艳色，王小石越发认定她并非寻常人家的小姐。
雪飞霜谢道:“今晚多亏了王少侠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这大恩大德，救命之恩，飞霜永世不忘。”她说这话的时候，盈盈地凝了王小石一眼。王小石觉得她眼里氤氲着梦，醉人不浅。
王小石呼吸一窒，而后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。
“举手之劳而已，不足挂齿。”他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颊，关切地问:“那些人一看就是冲着你来的，说不定早有预谋，就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？”
“我想回家，可是总有些人不希望我回家。”雪飞霜幽幽长叹一声，“但凡有一丝杀死我的机会，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。倒是难为了王少侠你，惹上了我这个大麻烦。”
王小石笑道:“我本来也是要去细柳的，只不过现在多加了一个你而已，哪有什么麻不麻烦。”
“可你还不知道自己也惹上麻烦了吧？”
“什么？”王小石懵了，“什么麻烦？”
雪飞霜忽道:“有个人从海上来，随身带着一个白玉匣子，要送给金风细雨楼少楼主苏梦枕。若是这匣子苏梦枕没有拿到，金风细雨楼就得地动山摇。”
她唇角微翘，补充一句:“六分半堂的人早已等候在渡口，只等你到，来个瓮中捉鳖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王小石吃了一惊。
“因为我去细柳也是为了等一个人。”雪飞霜嫣然一笑，“等一个带匣子的人。不过现在，我已经见到他了。”
王小石微微有些怔忡，问道:“你？！你也想要这个匣子？”
“人人都想要这个匣子，而我却只想要你……”雪飞霜撵着茶盏小口细呷，“你好好活着……你活着，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王小石呆呆地瞧了她半晌，好奇地问道:“那你是我的接头人吗？”
“不是。”雪飞霜无奈地摇头，“但我会帮你。”
王小石皱眉犹豫片刻，又四处张望确认无人，这才站起身，盯住了她的眼睛:“你既然不是我的接头人，为什么要帮我？”
“受人之托，忠人之事。”雪飞霜叹了口气，“大麻烦加上小麻烦，可真是麻烦到家了。”
王小石疑惑地想了半晌，忽哈哈一笑道:“别担心，我肯定会保护好飞霜你的。”
雪飞霜柔柔开口，目含笑意:“那就拜托王少侠你喽。”
细柳镇。
“一夜盛雪独吐艳，惊风疾雨红袖刀。”
说书先生一拍醒木，故事开了章:“今日演的是金风细雨楼苏梦枕大战六分半堂四大法王。红袖刀一出，鬼神泣，天地惊……”
戏台上唱着红衣少年郎，直叫人回味悠长。
王小石与带着白纱斗笠的雪飞霜也凑热闹地过去望了一望。
“你把婢女单独留在船上真的好吗？”王小石低声劝道，“你不会武功，眼下这细柳镇上又都是抢匣子的人，我看你还是别跟我走一起为好。”
雪飞霜静静看了王小石一眼，然后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:“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，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王小石好高兴地说:“你问吧！不管什么问题，都可以问。”
雪飞霜柔笑问:“你这是担心我？怕自己一打起来，顾不上我对吗？”
“我……”王小石红了脸，讪讪然说不出话来。
雪飞霜笑了，笑里带些得意。
“初晴带人继续走水路也是为了迷惑更多的人，为我们减少些不必要的麻烦。”雪飞霜拢了拢衣袖，卷起一阵清香，“至于我……你无需在意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雪飞霜却道:“你感受过风的力量吗？”
“风？”
没等王小石再次开口，雪飞霜的声音如期而至:“日月星辰，雨雪风霜，都有它的强大之处。是远非人力可以匹敌的力量。”
“我虽不会武，但你若是因此而小瞧了我……可是会吃大亏的哦。”
雪飞霜说这句话的时候，是非常诚心诚意的。
但她却听到一声轻笑。
轻笑起自耳畔。
王小石展开白如小石的贝齿一笑道:“你这样一说，我就更期待飞霜你令我吃亏的时候了。”
这句话大有轻薄之意，可是雪飞霜偏生没听出来，她薄怒轻颦，银链坠镶的小珠子在耳下乱摆:“你等着，有你大吃一惊的时候！”她愠怒地背过身去离开了。
王小石情急结巴起来了:“雪姑娘，我不不不是这个意……思，你……你误会我了。”
天空打雷，乌云卷积。
转眼间雨声连成一片轰鸣，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，暴雨汇成瀑布，朝大地倾泻下来。
王小石只觉倒霉，匆匆追上雪飞霜进了一处避雨的酒馆。
故事就从这个照野酒馆开始了。
王小石推开门，从身后引出一个带着白纱斗笠的年轻女子。
他的眼睛始终盯在她身上，动作轻柔的像是捧着一片雪，目光都专注了起来。
斗笠下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，并且是他的心上人，任谁都会这样认为。
朦胧的轻纱笼罩了她的全身，只能隐约瞧见个轮廓，看不清脸，也听不见声音，雪青华服下甚至没露出一寸肌肤。
王小石迅目一扫，酒馆里围坐了好些人，气势汹汹，凶神恶煞。他径直拉过雪飞霜走向一位华衣锦服，俊朗年轻的白衣公子。
他拉开一只椅子，有些歉意的对白衣公子微微一笑:“公子，可否搭个座？”
众人视线俱投向此处，白衣公子既没同意，也没反对，王小石便挨着雪飞霜坐了下来。
他从书箱中拿出一盆青花，悠然自得。
他的师父，天一居士曾言:这盆青花就是信物，在照野酒馆拿出这盆花，接头的人自会现身。
雪飞霜皓如霜雪的手上递来一方锦帕，王小石苦笑了一声，“你留着吧，我没怎么淋湿，真的。”
雪飞霜迟疑着收回了东西。
白衣公子的目光停留在那只手上。
女子的手掌，自然与他不同，肌肤雪白，指尖带着微粉，每一寸弧度都如此微妙而又柔软，仿佛初生的婴儿一般光洁。
这是一个没有练过武，也没有吃过苦的美人，天下能养得起她的人屈指可数。
“你们，看着眼生，从哪儿来啊？”
王小石道:“我们从海上来。”
“海上？带匣者！”
一言激起千层浪。
在照野酒馆蛰伏已久的武林人士摩拳擦掌，群情愤慨。
“交出匣子！”
战况一触即发。
“就凭你们几个杂碎，也想动金风细雨楼的东西？”黑暗里突然传来沉闷的女声。
然后就见到一道刀光。
刀光过处，蜡烛霎时全熄，谁也看不到谁。
只有一支蜡烛仍亮。
蜡烛托在来人的刀上，刀光映着烛光，烛光映在她俏美的脸上。
她落在众人的包围中。
那红衣女子仰了仰秀丽的下颔，“洛阳王温晚之女，红袖神尼门下，‘小寒山燕’温柔温女侠。”
她这句话一出口，包围的人已合拢了起来，随时群起而攻之。
昏暗的酒馆里早已混乱不堪。
“先擒住人，逼他们交出匣子！”
凶狠的刀锋刹那间向面目冷然的雪飞霜袭来。
此情此景，王小石突然叫道:“小心！”
雪飞霜看似柔弱无力地后退，堪堪避过刀锋。但是铁马堂孙昭的后招却接连不断，下斩、斜劈、横切，每一次都差之毫厘地将刀锋划过雪飞霜的身体——但始终，都差那么一点点。
这一点点的距离，让孙昭的所有攻击，都变成了一场笑话。
王小石眼前一亮，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身法，不管对方的攻势如何猛烈，她都能在刀锋及体的一瞬间躲开，如同飘飞的柳絮。
可她明明不会武功。
雪飞霜突地向后飘飞，只眨眼的时间，就和孙昭拉开了两丈的距离。孙昭一点也不怀疑，只要这个女人想要跑，在场的包括自己在内，谁都没有能力留下她。
王小石在黑暗中看见雪飞霜悠然自若的神态，越看越爱，她的身法是那般的轻盈诡异，仿佛没有重量一般，他甚至能隐隐地感觉到她像是整个人都融入风中一般。
等等，风……
王小石脑中灵光一闪，往前一掠，后背贴着雪飞霜的白纱笑嘻嘻地问:“这就是你说的‘风的力量’？你是怎么做到的？这是什么武学？”
“这不是什么武学，而是秘术。”雪飞霜忍不住从眼神里流露出得意神情来。
“亘白系的秘术，向来就擅长控制“风”。”
“秘术？”
王小石一愣。
两人慢慢移步，直至形成一前一后，与众人对峙着。
雪飞霜抿唇一笑:“没听过对吧？再让你见识见识。”
雪飞霜抬手间，一道诡异的透明波动自她指间飞了出去，危险的感觉迎面而来，孙昭侧头扭腰，锐利而急促的劲风擦过脸颊，划出一道血痕。
孙昭忽向黑暗中惊喝一句：“剑气？！不、不对。这是什么鬼东西？！”
雪飞霜抬起头来，伪装的柔弱和怯懦一扫而空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片坚定:“是风。”
风？
不可能！
不容他多想，风刃从雪飞霜站的地方向着四面八方飞射开，带着诡异的弧线，酒馆里缠斗在一起的人皆被无形的风刃划得遍体鳞伤。
就在这时候，那埋头喝酒的白衣公子蓦地喝了一声：“好！”
温柔花容失色:“你、你难不成是个妖怪？！”
酒馆的一切，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。
地上倒了很多人，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惊恐、惧怕的神情。
虽然他们都血色斑斑，但至少没有在刹那的黑暗间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性命。
雪飞霜面色微白，拽过呆愣在原地的王小石，沉声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，我们快走。”
“你们去哪儿？等等我！”温柔大叫着，但是那驭风为剑的女子已然与带匣人一起离开。
山间小亭。
雪飞霜用手戳了戳王小石，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根木头，双目呆滞，“你被吓着了？”
落脚在林中，其实王小石是有些忐忑的，因为他第一次接触到秘术的存在。他朝着四周看几眼，这里到处都充斥着一股风。
往日里吹在脸上，给人带来了凉爽的风，现在给他一种很可怕，死亡的感觉。
“想问什么就问，憋在心里不难受？”
王小石回过神来，道:“秘术是什么？”
温柔同问:“秘术是什么？你真的不会妖法？”
“秘术就是通过修炼精神力来引导和利用星辰的力量，施放出的具有各种神奇效果的法术，也被称为“星辰秘术”。”雪飞霜解释道。
“精神力又是什么？”
“所谓的精神力也就是你们练武的人常说的感知。感知越宽广，精神力也就越强。”
温柔赶紧问雪飞霜:“那我也可以学你这招风剑吗？”
雪飞霜弯眉一笑:“不能。因为你的天资不够。”
“你居然说我温柔温女侠资质差！”温柔气得跺脚，“什么破秘术，也不是很厉害，本姑娘才不稀罕。”
雪飞霜也不惯着她，只淡淡地道:“苏梦枕是你什么人？”
温柔一愣，反问：“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师兄……”自觉失言，一时顿在那儿。
“原来是苏梦枕的师妹。”
“匣子的事情已经泄露……”王小石琢磨了一下，“我们得赶紧去找接头人。”
温柔自告奋勇:“我也来帮忙。闯荡江湖，锄强扶弱，是我分内之事。”
王小石道:“那我去码头抓几个人问问。”
“等等，王小石……”身旁雪飞霜刚要继续开口说些什么，突然又将话吞回肚里。
“怀壁者有罪，杀人者无情。这细柳镇里到处都是杀人者，他们不仅想要匣子，还想要你们的项上人头。”面前迎面走来一个白衣青年，面如冠玉，俊俏冷傲，正是照野酒馆里独自喝酒的公子。
“你们不如把匣子交给我，也免了刀兵一场。”
温柔果断拒绝:“不行！他来路不明，匣子不能给他！”
“你也想要匣子？”雪飞霜看向白衣公子。
白衣公子道:“自然。在这江湖里，人人都想闯出一番事业，夺取一些功名。在这细柳镇里，匣子就是功名。”
雪飞霜轻笑:“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拿了。”
“人人都想抢匣子，你却想要功名。我倒觉得这人云亦云的事情，做了也没什么意思。”王小石迈步前进，直至白衣公子面前停下，低声耳语:“不如……”
“有意思。”白衣公子笑了，“不过你们相信我？”
亭中的雪飞霜这时正好说道：“用人不疑，疑人不用。我们信你。”
白衣公子信步走了。